站在沒有聽眾的空曠舞台上,孤單地反覆練習吹奏,寂寥的空間讓回音感覺特別清晰,卻也好似一句句衝我而來的責備,原本可以將旋律浪漫詮釋的我,失去了平日的抒情,現在我的每一段小節都充斥著悲傷、每一個音符更佈滿著後悔,這些痛苦在我的樂韻裡表現地清清楚楚,心中的難過與不捨,在眼角的淚光中毫無掩飾,而最能深切體會這份感受的,無疑是我手上這把時常聽我哭訴抱怨、習慣寂寞的好朋友。就算淚流成河,我依然不會忘記對它微笑,它陪我走了好長一段路,對我而言是一位最與眾不同的知音,我的…嗩吶。


  嗩吶,在中國音樂合奏中,扮演的角色是樂團氣勢的領導,而我所處在的離島國樂社團,不比其他大樂團,嗩吶的吹奏者也只有我一位十六歲的小男孩,對於表現這種無助的大音量,精神上始終都有股很沉重的壓力,雖然明白這是我必須扛起的責任,也已經學會忍耐孤單的練習,但是在真正的表演舞台上我依然經常膽怯,直到…


  十六歲的我就讀高中一年級,在課餘時間,加入了國樂社團並挑選了一把嗩吶從頭學起,對此並說不上有非常濃厚的興趣,只了解它是演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聲音,而每日平凡練習的我也有了收穫,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已經是能上台的聲音,但是像這樣沒有投注感情所磨練出來的技巧,始終是一種失去靈魂、沒有感情的音色,時常連自己對這一聲聲空洞的樂句都產生恐懼,我感覺自己只是個能吹嗩吶的成員罷了。社團經常有大大小小的比賽以及表演,經歷這些過程也讓我學習成長很多,過著別人沒有的充實生活,只不過我依然意識著自己缺少了某份執著,畢竟所處在的地方,是一個屬於音樂的空間,追求天籟的演奏是不能忽略的,即使很了解自我缺乏音樂情感,但總還是會用不希望別人擔心的笑容來掩飾煩惱。偶爾恍神地望著我的嗩吶,總覺得它有很多話想對我說,只不過它比我更會隱藏憂鬱,因此我能給它的,就只有愛惜與保護,我們像是一對沒有台詞的相聲搭檔,只能獲得同情的掌聲,感覺很可笑,卻也很悲哀,我想我很需要一種關懷的聲音來穩住自責吧。


  大提琴,中國音樂合奏裡需要低音部分來牽制住整個樂團,而背負此責任的是西方樂器的大提琴,也算是中國音樂表演的例外吧,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其他聲部,只顧著把自己的部分演奏好,也許大提琴早就注定是解救我的奇蹟吧,只不過那時不懂聆聽的我,似乎一直沒有發現,直到…


  十七歲的無聊序幕,正是我毫無改變地努力練習,希望讓自己用熟練的技巧來減少臨場膽怯,卻也意外地讓我習慣了承受沒有關懷的寂寞,而悄悄帶來精采、打破沉寂的,竟然是一種料想不到的頻率,那是一種很低沉、很安祥的樂聲。那一年有位比我小一歲的女孩加入了社團,總是帶著微笑拉奏大提琴,這樣的氣質誘惑了我認識她,善解人意、溫柔乖巧是她給我的感覺,也許是如此的個性,讓我覺得她所拉奏的音色特別清晰純真,對我而言,不管是她的笑容,還是她的琴聲,都是深深吸引人的優雅沉醉,而這一幕美麗畫面就從此奪走了我的視線。合奏時,她的位置在我的右後方,我從來不知道她的眼神是否曾經停留在我身上,但我知道自己變的很會表現,只要是拿起嗩吶的瞬間開始,就能盡情地抒發情感,不否認這是在期待她的目光,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刻可以表現的機會,心想或許下一秒她就會對我的表現有所注意,這樣的陶醉不但讓我慢慢融入音樂,也讓我獲得更多聽眾的喝采,更使社團有了相當卓越的音樂水準,我想我已經慢慢踏入音樂領域,也漸漸接觸演奏默契,用心去聆聽她演奏大提琴所發出的輔助配合,我更能穩穩地站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大膽揮灑情感,很痛快、也很驕傲。學會了詮釋浪漫的我,每一首曲子都當做是為她而奏,很有追求幸福的愜意感覺,再看看我的嗩吶,也依稀能夠體會它的滿足,不過沉浸在這份歡樂時光中的我,早已經忽略了時間的流逝,轉眼間,十七歲尾聲似乎來臨。


  嗩吶與大提琴,兩種性質不同的樂器在中國音樂合奏中卻需要默契互相來往,如果離開了合奏,會不會就成了兩道沒有交集的陌生冷視呢?如果真是如此,我希望時間不要再向前,坦白承認我很害怕失去她,還有…她的大提琴,擁有這些嚮往,才能讓我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嗩吶手,有時候很迷惘,不清楚自己是喜歡上她,還是迷戀音樂,只希望一切都不要改變,讓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繼續享受生活,直到…


  十八歲已經到來,因為需要準備升學考試,能到社團的時間越來越少,冷靜思考後才發現離開這個眷戀的社團是遲早的事,但是我對去年的回憶時間不曾減少,甚至蔓延,一顆想念的心始終沒有停滯,彷彿隨時都能聽見身後大提琴的旋律迴響。偶爾抽空到社團的時間,我只會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她拉奏大提琴,我珍惜待在這裡的每一秒,而不知從何時開始,我那虛偽的笑容再掩飾不住我的不捨,別人眼裡,我已經變了一個人,一個沒有笑容、沉默寡言的陌生人。而面對她,我也不知道以往真誠的談吐躲到哪裡去,看著她的單純雙眸,跟我泛紅的眼眶完全不同,要說我想挽留住她嗎?還是說我盼望她的關懷?好多次欲言又止,但我真的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,唯一能和她溝通的,就只剩下更少次的練習中,彼此旋律的相互往來,這種只有我跟她懂的默契語言,卻也變的好悲傷。有時後在社團遇不到她,我才會提起嗩吶吹奏,伴著忍不住的眼淚,我認為只有我手上的嗩吶見證到這一切,它了解我的感受,很多人關心問我怎麼了,我只顧著吹奏我的嗩吶,心裡想,這就是我的聲音,我的嗩吶已經幫我回答了。秒針也不理會我有繁忙的課業,依然滴答滴答地往前走,快步走向分離的開始,深怕今年以後,我們不會再相遇,看著我的嗩吶,它好像也打算想告別她的大提琴,我更恐懼了,更著急地想把所有心裡想的都告訴她,這也是我十八歲最不想留下的遺憾。


  今天是告別家鄉迎接大學生活的前夕,圓月的柔光在黑暗中顯的溫柔和藹,而滿天的星斗閃爍更讓黑夜充滿期待,如此優美的夜色顯然是不想要我留下任何遺憾,我騎著機車載著她回家,只沉默了一會兒,我馬上提醒自己要珍惜這段最後的時光,不在猶豫地跟她表白心中無限的不捨,但她並不懂我真正想訴說的愛戀之意,只扮演了安慰我難過心情的角色,我很慌亂,卻又無助的不知該如何是好,就在經過一座跨海大橋的時候,我望著浪潮的推進又退去,就好像此時此刻我的心情,似乎有什麼話就要從嘴裡衝出,我卻不知道是什麼,終於在最寧靜的橋中央不自覺地說出聲音。


我喜歡妳…


  簡單的四個字讓我心跳變的很快,也讓週遭完全陷入凝重,海潮之聲雖然持續作響,但我聽不見,更沒有勇氣回頭看她的表情,就只是這樣沉默了好一下子,我卻已經明白她給我的答覆了,這是平常建立的默契嗎?我很難過用上的竟然是這個時候,我心裡舒坦些了,可是我懷疑是否是在欺騙自己,就這樣緩緩離開那座映著柔和月光的大橋了。接下來的路上就只有寂靜可以形容,我好想把我和她的時間和距離都停留住,就停留在這個晚上、也停留在這個距離,經過路旁一盞接一盞灰暗的路燈;晃過我倆一道又一道狹長的影子,我努力思考著該說什麼,可是想著想著,卻已經到她家了。


再見…


  這是我今天第二句自然說出口的話,好沉重不捨的兩個字,而第一次見到她臉上的那份微笑今晚我又看見了,我與她短暫的四目相交,感覺是要給我最後一次跟她說話的機會,但是我卻迴避了她的眼神,本來以為我會有第三句話想自然衝出口,但是我卻沒有等到,我好想拉住她的手挽留,也想再聽她拉奏大提琴,可是我沒有立場可以要求,更沒有勇氣敢說出口,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轉身走向家門,沒有一絲依戀地關上家門以後,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,像泉水般地從眼眶湧出,今晚的我上了這一課應該成長很多,可能真正明白了情感對我的重要性,也了解我對她的感覺有和音樂同等甚至更多的愛戀以及專注,不過更確定的是,我深切體會了分離的痛心感覺,哭泣,再哭泣。


  離開家鄉,跨越海峽到台灣本島來的我,仍然帶著嗩吶,因為它依然是我的好朋友,也是我的回憶之書中的書籤,雖然距離那一天已經快滿一年了,但是我時常還是會帶著淚水回憶,也許嗩吶與大提琴早就注定不會再遇,現在的我已經選擇脫離合奏樂團,因為我無法在沒有她拉奏的大提琴陪伴下表演合奏,在舞台上,我已經習慣獨自演奏,但是每一首曲子依然都是為她而奏,不過影響我更深的事實,是後方也真正失去她可能停留的眼神,現在我所演奏的每一首樂曲,是她永遠不會聽到的痛苦之聲,而另外一位難過的不外乎是我的好朋友嗩吶,失去大提琴的伴奏它也顯的相當落寞,現在我能清楚地聽見它告訴我,說著因為我個人自私的選擇使它非常不滿意,但有什麼辦法呢?我已經變成無法缺乏情感的嗩吶手,合奏中沒有她的大提琴,對我來說就是沒有情感的演奏空間。找不回抒發浪漫旋律的感覺,手上的好朋友不斷責備我,這一次它又代表了我的聲音、說出了我想說的,的確我也很自責無法再奏出以往的驕傲,真是與眾不同的知音啊!


  最近過的好嗎?我已經離開家鄉一段時日了,心裡還是有很多感受想與妳分享,其中最想誠心地跟妳道謝,卻已經錯過了機會,是妳讓我知道音樂是要投注情感的,我很想念妳的笑容還有琴聲,如果嗩吶與大提琴還有機會再相遇的話,希望妳可以再在我右後方拉奏,因為只有妳的琴聲可以穩住我的嗩吶,也只有妳的眼神可以讓我投注情感地吹奏,妳給了我很美好的回憶,我永遠記得是妳帶我進入音樂領域,也永遠記得彼此最獨特的溝通方式就是旋律,多麼希望偶爾妳也會想起我的樂聲,因為那正是我想對妳訴說的心情,謝謝妳,原諒我的任性吧,這樣的幸福我依然執著追求,好好照顧好自己,永遠等待,嗩吶與大提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