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撰文者:顏嘉儀
- 名稱:《我,與我所在的這座島嶼》
- 得獎記錄:第五屆菊島文學獎散文組 優等
- 備註:此文章以獲得作者同意使用於本網站。
對於這座島嶼,有時候總覺得自己早已成為一個陌生人。
由於不算短暫的離開,我逐漸有了不同以往的表情、口音,或者,我的精神形軀,總使我覺得近鄉情怯;或許你很難了解我的話。
時光終究走的容易,我們常常一無所有;寫,是為了留住些什麼,哭過或笑過的吉光片羽,雖然我知道無法與時光討價還價。我想抓住時光的尾巴,懸宕在過去與未來的交界上,盪鞦韆;所以寫我的每一剎那心念,每一刻皺眉,每一瞬的流轉眼神。我耽溺存在的喜悅,妄想不存在的超然,我以為我就是我,也許哪一天發現竟然我誰也不是。
偶然我會想起這座島嶼上某些被風乾的氣味,偶然我也會懷念那些快樂地不明就理的歲月,所以我在一棵花傘熾張的樹下貯了它們,而後遠行。依稀記得離開的那個秋天,天藍得如同夢寐;時光依舊踢踏地跳著自得其樂的舞。
這座島嶼似是我的根基,我的諸般喜樂,總與它脫不了干係;在我一步步朝未來走去的同時不由得頻頻往後張望,甚至乾脆回頭,欲尋他個水落石出。這座島於我有種種的相連相繫,且聽我說來不遲。
【海洋】
海洋是我的暑假。
回到了分內的地方,陽光分外的熾熱。難得從機艙窗戶往下看,退潮中的海在陽光下是種亮瑩瑩的藍綠色﹔島嶼的碎浪白花抹邊之外,本被海水層層包裹著的淺礁紛紛若隱若現起來(如肌無骨、隨風淺淺笑著的)。從來沒見過那樣美麗的海,陽光暈染,透明而刺眼,礁石橫亙數里。
莫怪我那樣迷戀藍色了,天空的蔚藍、海水的碧藍,每每叫人目眩神馳的...
於是樂於泅泳。
晨曦裡的海水,有星光涼涼的成分、黎明晶瑩剔透的軀體;是剛睡醒,來不及抹上陽光胭脂般的色彩的。投身入水,像是裹了一層胎衣,在綿綿流著的羊水裡偷偷竊聽著未知的人間;原來水中沈睡般的靜謐,是人間最初的清音。
在翻湧的浪濤裡游泳,忽然想起水滸裡的「浪裡白條」,什麼時候愛上這種自在的感覺,我也忘了。看似啥都沒做的暑假,其實也挺充實;在經歷許多的事情之後能夠逐漸瞭解自己,瞭解他人,真是一件幸運的事。每當鏟著鍋裡油亮的鮮蔬、抹著手裡洗碗精滑過的碗碟、或者晾衣裳時忽然瞥見或聞到那翻飛的薄袖以及淡淡的花馨,突然覺得身為一個人是莫大的喜悅。不用活得咬牙切齒矯揉造作,
人生,其實是就像真誠簡單的日出日落,自然而然,如此而已。
【冷】
有時候真喜歡這個島,因為喜歡海風的濕濕涼涼,搔在耳畔、髮際如寵暱的呢喃;有時候也真不喜歡這個島,因為天空老是面無表情,一派冷暗的灰,蝕心骨的寒涼,直叫人渾身僵直不欲動彈。我會縮著頸子搓著手掌速速走著,唯恐給風抓傷,我會緊緊揣著手中物事,就怕無頭風沙將之硬生生奪去。
回家十來天,沒給我見著半晌藍天,陰鬱的天色倒屢見不爽;恁往市集而去,滿溢的新衣裳顯赫的年貨場面,賣彩券的、賣花果的、賣糕餅甜頭的,人人臉上寫了幾分年節喜氣。新的騎樓舊的屋樑,新的瓦缶舊的肚腸,人來人去依舊,幾番盛衰興亡;我恍然逝去的年歲宛如年紀老大不小的姑娘,鉛華卸盡,掩不住的蒼涼。
某日,我問爹:咱這兒的風怎麼總像是有人嗚咽來著?
爹說你又不是不知這兒的風總這個樣。
打回來的那一天起,一晚又一晚,乖張的風爪子抓在玻璃窗上,衣裳與衣裳間廝磨地緊兒,彷彿怕一個不小心那寒涼就要低溜溜的鑽進來。每每我聽著樓上木門兒的關節隱約碰碰地打顫,預想到某種蝕骨透心的冷,於是趕緊把一窩有溫度心事都給捲到另一個季節去藏。
望著空空的窗格,有種暈糊糊的藍,不像月色的月色,潑灑進關了燈後黝暗的屋子裡,我就數著這安靜的空氣,蜷曲著身睡去。
彷彿聽見某種提燈守夜人瘖啞的嗓音,說這夜呀,冷。
【過往】
某日,我回到熟悉的校園,那種過份的安靜突然讓人覺得陌生。原是個伴我百無聊賴渾渾噩噩老想出走的高中生活的地方呀;放了暑假,千門萬戶緊緊閉上,像是鰥寡孤獨的古厝埋沒在叢生的綠樹裡。我似乎察覺到什麼變了,說穿了昨天的那個我已經不復存在。
我眼裡蒸騰的暑氣逼人的夏花紛至沓來,而我依稀記得往日的形貌;張嘴,卻怎麼也叫不出它們曾經的名姓。
在眾人殷殷敘舊時,手裡翻著的《傷心咖啡店之歌》中,馬蒂正以飄忽的身份參加老同學琳達的婚禮;我往日的校園裡,舊式的禮堂沒有冷氣,昏黃而略顯蒼白的日光從每個窗櫺口好奇地探進頭來;忽然覺得所有的昨天好像斷了,而我握在手裡的,是斑駁的碎片。我試圖在這個我曾經朝夕相處的屋舍之間找尋些什麼,而最終發覺關於殘存的片段,蒐羅匪易。
如同糖漬的咖啡杯底,那圈深褐色的螺旋狀斑紋;冷卻之後,我無法分辨它五分鐘前的體溫。幾乎不再想起了,那段令我急於破繭的歲月。某一日我突然想起那本塗滿五色圖表的筆記,但是它卻像煙一般消失了,於是我彷彿聽見腦袋中又種叩門的聲音;是誰呢?有點收訊不良的感覺,我有點驚慌。我承認,我的某部分記憶被我刻意謀殺了。
當翻起自己16歲的日記,我驚訝於一個憤世嫉俗而倔強的靈魂;「人生該是如此令人絕望?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,過著行屍走肉般渾渾噩噩的生活,難道又可以和人生劃上等號?一切人類的語言是僵化的生存公式,加入無盡的壓力作為催化劑,不安的來回產生正逆反應。」那個我如是說,「漫無目的的走著,我並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?我不想說話,因為言語已描繪不了我所身處的空無。我是個不擅長說謊的人,既然一切都是事實,那又何必掩飾自己?」
這是我嗎?相較於今日之我,突然有一種臨水自照,卻浮現一個看不清楚的面目的感覺。
還有,我是不喜歡上他的課,當然,我也對那段時日的種種感到厭惡。常常在下午悠閒的陽光裡,我弔詭地幻想突來的暴風雪把眼前的一切摧殘殆盡;不止一次我故意在課堂裡呼呼大睡,用以表明我對其學藝不精的不恥與無聲抗議。不過倔強如我,卻常常是段考中的最高分。不知道是年少的激進腺體分泌特別旺盛,抑或深受控制的生活之中養成了我異於常人的叛逆;不止一次,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條透明的魚,或者在空氣中煙消雲散,卻沒有人會在意我眼角流出的眼淚,呃,除非是血吧!
於是我故意寫了自己也看不懂的詩投稿,再賣弄一些也許會令某些人投注以崇拜眼神的鋪張華麗修辭;當然,如此行為終於讓那段生活中的我拾回點滴倖存的尊嚴,至少沒有變成所謂的街邊遊魂。我是出了點名堂了,但是,不止一次我落入更為深沈的落寞;甚至,我以冷峻的目光睥睨那些埋首苦讀的乖乖牌,對他們的模擬考成績嗤之以鼻。當然,這是我心裡最深刻的悲喜;人前,我還得是在午休努力畫重點,在上一堂理化背下一堂的單字,然後與其他人一同喟嘆自己前途茫茫,也許考不上大學。
或許我忘了更多其他的事情,但是如同揀拼圖一般,對於昔日片段,突然有著倒抽一口冷氣的深刻體會。我無意哀悼或者傷逝,更不是以今非古,我只覺得有那麼一陣喑咽的風,悄悄踅過杯底的昨日。找到了我不想找的。
而,片段宣告遺失。
【牽掛】
夏日的天空裡總有幾綹飛散的流雲,它們像雨過的煙,如霧過的微潮。在溽暑蒸騰之下,身與心皆有股犯潮的霉味;曬不乾的,我想;總有太多的牽絆來得不合時宜。無事之時,像灘軟的泥;當事情蜂擁而來,清俏的肩頭卻啥也扛不住,只能半推半就,甚或逃之夭夭。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是如此的害怕責任來襲,或許它代表的將是我一點一滴失卻的自由;但是,我又是如何對空白的日子感到慌亂與不安。生命裡總有這樣的兩難,使人耽溺於魚與熊掌的矛盾而不可自拔;這等難題卻是不可解的,舊愁甫去,新愁頓生。
這是長大背後的代價嗎?明白了過多的人間恩怨,反倒優柔果斷,難以果決;我要與不要的,知曉與未知,難道不是全權取決於自身?迴看今昔,倒有許多喟嘆。
離家日久歸來,驚覺外頭上了新漆,裡頭置了新門;我呆立良久,難以相信這是我蟄居一十八年的家。熟悉的霜了風雨的木門已去,取而代之的卻是庸俗不已的塑鋼門;我房裡無數文件散佚,再找不回。縱是煥然一新,卻也面目全非!戀舊如我,難以將新酒炮製舊腸;好幾夜我無法安然沈睡,因為故去的氣味如徘徊的老魂靈,夜夜入我夢中勾去我的睡眠。而今我已逐漸習慣耀目的陽光總自私的擾人清夢,縱使我仍在夢裡執守我的舊日,渾然不知天南地北早已隨時光遞嬗。
去者仍是去了,餘下一些被窗稜篩落的日影為它欷噓。當下一季的風吹來,仍有多情的落葉盤繞著曾經的位置起舞,聽那隱去的花香鳥語,如同輓歌。
而我知道人的一生注定是要牽掛的,關心越多,徘徊越多,羈絆也就越多。像張網似的,越纏越緊,越緊越不肯放,越不肯放便越收不回了。
總是在收拾的時候,太牽掛;想把所有曾經換來微笑的細碎零頭一併帶走。但是人只有我一個人,如何將這麼多老去的時光舊瓶裝新酒?星移斗轉,人事更迭,縱然廣告裡的小妹妹理直氣壯:「這裡以前是我們家!」但是現在呢?紅瓦綠蔭之下,散落滿地的是最陌生的熟悉氣味呵。太尋常的人間,簇擁著不尋常的恆常;這是為什麼找遍了海角天涯仍然徒勞而返的剎那,那寶藏呢往往好端端給揣在自家屋簷底下。
人為什麼總是牢牢記得當時的月光很美?總是在該回家的時候忘了回家的路子。
回頭的瞬間,照見了柳暗花明。